陳夏把最后一臺空調外機的包裝拆開時,額頭上的汗已經順著下頜線滴進工裝領口。六月的隨州像個密不透風的蒸籠,他蹲在小區(qū)綠化帶旁擰開礦泉水瓶,喉結滾動的聲響在蟬鳴聲里格外清晰。
“小陳師傅,歇會兒不?” 三樓的張阿姨探出頭,手里端著個青花碗,“剛做的葛粉涼粉,來嘗嘗?”
瓷碗邊緣凝著細密的水珠,透明的涼粉里臥著幾粒飽滿的葡萄干,紅糖漿在碗底漾出琥珀色的漣漪。陳夏猶豫著接過,指尖觸到碗壁的涼意時,忽然想起十年前的冬天。
那時候他還是個半大孩子,跟著爺爺住在大洪山北麓的老屋里。山里的冬天冷得透徹,但霜降過后,采葛根的時節(jié)就到了。爺爺總愛在清晨的薄霧里,背著竹簍帶著他上山。“霜降后的葛根才夠味,經了霜打,淀粉沉淀得足?!?爺爺踩著厚厚的落葉往前走,拐杖敲在凍硬的土塊上,發(fā)出篤篤的聲響。
爺爺認得哪片坡上的葛根最粗壯,他用特制的小镢頭小心刨開凍得緊實的泥土,葛根表皮的絨毛沾著冰碴,像塊剛從雪地里翻出來的璞玉?!斑@東西金貴著呢,得三年以上的才夠勁兒?!?爺爺邊說邊把斷裂處滲出的乳白汁液抹在他凍得通紅的鼻尖上,涼絲絲的舒服。
回家后,爺爺會把葛根倒進院里的青石缸,用帶著冰碴的山泉水泡上半天。然后坐在小馬扎上,拿著銅刨子細細地擦,乳白的葛漿混著碎渣沉在水底,像揉碎了的月光。接下來是最費功夫的過濾,用細紗布裹著葛渣反復擠壓,直到濾出的汁水清得能看見缸底的青苔。
爺爺坐在竹凳上翻攪著沉淀的葛粉,陽光透過屋檐的縫隙落在他手背的老繭上,“這手藝啊,得慢慢磨才出好東西。” 那時候陳夏不懂什么叫門道,只記得爺爺把沉淀好的葛粉倒進竹匾,冬日的陽光曬在粉面上,揚起細小的金塵。攢下的葛粉裝在陶甕里,能吃一整個夏天。
張阿姨的涼粉滑進喉嚨時,陳夏忽然懂了那種熟悉的清涼。不是空調風直愣愣的冷,是像山澗水漫過腳背的溫潤。他抬頭看見陽臺晾著的標簽 —— 隨州市二月風食品有限公司,旁邊印著行小字:源自清同治元年趙家葛坊。
“這葛粉真不錯,比超市買的細膩多了?!?陳夏把空碗遞上去,“阿姨在哪買的?”
“就在街口那家特產店,說是用的大洪山霜降后的野生葛根,還保留著老手藝呢?!?張阿姨指著包裝上的圖案,“你看這采葛的法子,跟老輩人說的一模一樣。”
傍晚收工時,陳夏特意繞到那家店。玻璃柜臺里整齊地擺放著二月風有機野生葛粉,他仔細看了看,選了兩袋。結賬時老板娘笑著說:“很多年輕人都愛用這個做果凍,放些芒果丁,孩子搶著吃。”
回到出租屋,陳夏照著手機里的教程調葛粉糊。沸水沖下去的瞬間,透明的漿液泛著微光,像極了爺爺當年在青石缸里沉淀出的模樣。他沒放紅糖,只撒了把從老家?guī)淼囊胺涿邸?/span>
晚風從紗窗溜進來時,瓷碗里的涼粉還冒著絲絲涼氣。陳夏咬下一口,忽然聽見遙遠的蟬鳴里,混著爺爺刨葛根的叮當聲。原來有些味道從來沒變過,就像這藏在葛粉里的夏日風,穿過十年光陰,依然能吹得人心里清亮。
他掏出手機給爺爺打視頻,老人正在院壩里翻曬新收的玉米?!盃?,我今天吃涼粉了,跟你做的一個味兒?!?陳夏舉著碗對著鏡頭,“今年霜降后,咱再進山采葛根吧?”
屏幕那頭的爺爺笑得露出牙床,蒲扇搖得更歡了:“好啊,等你回來,咱用新收的野生葛粉做果凍,給你小侄女嘗嘗?!?/span>
窗外的霓虹燈次第亮起,陳夏把最后一口涼粉咽下去。這個夏天,好像突然有了些不一樣的盼頭。